Serein

不吃逆,未必是双担,杂食党。

【羡澄】岁月不居

原著向,he


澄鹅生贺。


忘羡转羡澄  忘羡成分比较少


还有后续。


1


​魏无羡和蓝忘机出门远游,路过云梦地界时,也并未刻意回避,他本来想,不一定就会遇见吧,但没成想碰见了莲花坞的门生。


魏无羡心道,幸好没有江澄。


这一队门生萎靡不振,行色匆匆,一队人拉着​一辆破败的马车——以江家之财力,出手之阔绰,马车看起来更像是半路借的。


他忍不住疑惑,他们为什么要借马车?难不成有什么人力难以搬运的金银财宝?可看他们的样子,又不像是金银财宝。​


神色肃穆,鲜少交谈,倘若再撒上一把纸钱,这马车几乎能被看成一口棺材。


魏无羡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,转身拉着蓝忘机​左拐右拐,想把那队人甩在后面,不知不觉到了一家小店。


蓝忘机在街上便被​那味道呛得脸红,小声咳嗽,魏无羡拍拍他的后背,笑道:“蓝湛,你先去那边的茶馆等我,我买完就去找你。”


蓝湛点点头,捏了捏他的手离开了。


​魏无羡同以前一样要了两只鸭子,见那大娘还是当年的店主,只是两鬓斑白,身形也走样了,但仍感到亲切,于是脱口而出:“好久没来这尝过了,没想到您还在。”


话出口,那大娘和魏无羡都是一愣,大娘递给他包好的鸭子,打量他许久,到底是他曾光顾过不少次的店,老板娘的眼睛又毒辣得很。


“你是,大公子?”


一个人的相貌身形声音会有变化,但气质相差无离,更何况魏无羡有此一言。


魏无羡干笑,抱着鸭子应了一声。


老板娘似乎对他的事略有耳闻,见他能回来也不多问,只是想起从前总是成双成对的一双少年,略有唏嘘地问道:“宗主半年前也来过一次,他近来还好吗?”


魏无羡无地自容,​随口搪塞了两句,便拔足离开,心想,他怎样我怎么会知道,已经一年没见了吧。


魏无羡逃到茶馆​,所幸茶馆已经换了一茬人,没人识得他,他抓着鸭掌吃的津津有味,竟生出些轻松感来。


后来魏无羡又去吃鸭子时,便都是托小孩子帮他跑路,孩子能赚点跑路费,他自己也不用面对那些不知如何回答的关于江澄的问题。


​他本以为这次不会遇上什么熟人了,一声“结账”打破了这粉饰太平。


魏无羡对这稚嫩声音熟悉得很,他睁大眼睛,愣在那里,嘴里还塞着半只鸭掌,心中五味杂陈,没想到还是碰见了​。


蓝忘机揩一揩他嘴角的油水,坦然的目光里映出他瑟缩的神色,他淡淡道:“不是江晚吟。”


魏无羡把半只鸭掌吐出来,​边眼睛向那少年那边瞟边笑:“没有,我是有点噎到了。”


他话是这么说,但仍旧忍不住屏息看向那少年,紫衣紫剑,纤细的身板,简直同十几年前的江澄一模一样。


小二同他算账时,他习惯微微皱眉的样子也同以前一模一样。


魏无羡心中一震,随即安慰自己,江澄教出的弟子,自然有江澄的影子。


至于相貌,世间自然有相貌相似之人——想到此处他又忍不住看了“江澄”一眼——八九分像或是九十分像,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。


但还是让人感慨,要不是知道江澄二十岁的时候光棍一个,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儿子,他简直要以为这世界江澄的私生子了。


那少年​早就察觉了这目光,他只觉如芒在背,魏无羡又没像之前见过的登徒子一样胆敢动手动脚——当然被他打趴下了——只是复杂隐晦的目光一直跟着他转,他感到十分不自在,路过魏无羡的桌子时不悦道:“大叔,你知不知道这样盯着别人很没礼貌。”


蓝忘机眯着眼睛看他,然后偏过头去,魏无羡艰难的接受这句话,无奈地冲他笑了笑,少年又不能与他计较什么,眉头越皱越紧,剑柄撞了一下他们的桌子,转身走了。


魏无羡缓慢又木然的转了转眼睛,直到听见蓝忘机略显不悦的叫他,他才又转头又去啃自己的鸭脖。


像,真的是太像了。简直就像是江澄回到了十六七岁的时候。​


但江澄若回到了十六七岁怎么会不认识他?见到他在吃鸭子又怎么会端着不来分一点?


还没有经历过那么多的江澄,他有相当的信心可以和他像从前一样亲近。


可惜,他叹了口气,可惜不是。​




2

魏无羡那天见到江家人便觉得哪里不对,只是并未深究,他自认已经和江家划清界限,也并未听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传出来,便仍旧心大的和蓝忘机成双成对游山玩水。​


突然有一天,听到有谣言说,江澄死了。


此时距魏无羡再云梦见到江家人也已经过了半年,他却神经紧绷地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。​


半年,从江澄身故,到打点后事,再到散出消息,似乎是个正常的时间。


谣言,若真是谣言不攻自破便好了。


偏偏金家清谈会时,江澄也没有到,金凌被诸多世家百般刁难,仅有聂怀桑和蓝曦臣来解了围,江家的小辈,看服饰似乎是江家下一任家主的弟子来了,却也碍着辈分不好说什么。


所幸金凌虽然焦头烂额,但也算是有能力摆平这些事了,并未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。


魏无羡听说这些时,皱了皱眉,饭差点吃到鼻孔里。


蓝忘机看他进来越来越心不在焉,只是沉默不语地为他夹菜。


魏无羡笑笑,觉得手里的碗有千斤重。


心事重重睡了一晚,居然梦回莲花坞。


梦里有江叔叔,虞夫人,师姐,尚在襁褓中的金凌,那些死在莲花坞的师弟们,甚至连​金子轩都有,独独没有江澄。


他推开他和江澄的屋子,见到一排排的牌位,从上到下,是江家故去的亲人们。


最底下一排,是小辈们的牌位,他看见一把紫色的剑后,江澄的牌位竖在那里。


他跪到蒲团上,拿起三毒,紧紧抵在心口,却听闻师姐的声音。


“魏公子,请将阿澄的剑放下。”


魏无羡愣在那里,不知不觉早已是满脸泪痕,​一开口,竟然哽住无法出声。


江厌离见他没有动作,鲜少地显出不耐来,动作轻柔地把三毒从他怀里拿出来,重放回江澄排位前,还添了一束香。


江厌离​与从前也不一样了,已经隐隐有了主母的气势,她安静地垂眸,从始至终目光都不在魏无羡身上,道:“请不要跪着,出去吧,阿澄不想再见到你。”


魏无羡愣愣地看她:“师姐。”


江厌离从他身旁走过:“魏公子这声师姐我可当不起,请出去吧,祠堂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。”


他蓦地惊醒,天边一道雷滚过。


​3

魏无羡自然不信江澄能放下一切死去,金凌,莲花坞,那么多弟子,随便哪一个理由压在他肩上,江澄不都可能就这样走了不管。


事情似乎顺理成章,但魏无羡接受不能。


他跑去金麟台去问金凌,​金凌似乎十分疲惫,听闻他来已是不耐,见他居然有脸来问自己舅舅是不是真的出事了,当即什么礼法规矩通通抛到脑后,拔出岁华,剑尖抵在他心口,这少年宗主咬牙切齿恨不能捅他一个对穿,终究还是忍住了。


少年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,脸上两道泪痕,声音中压着怒火饱含沉痛。


“魏无羡,你就盼着他不在了吗?”


蓝忘机皱了皱眉,差点捏碎手中茶盏,但终归想起魏无羡来之前所说的话,还是忍住了,当做无事发生,眼观鼻鼻观心,端端正正坐着。


​魏无羡也不躲,只是问道:“你就说是也不是。”


金凌平复许久,慢慢抬手擦掉了泪水,转身挥手叫人送客,魏无羡​置若罔闻,站在厅中,纹丝不动。


金凌冷笑:“你是不是觉得蓝忘机在这我不敢动你?”


魏无羡​刚想说点什么,金凌已经拂袖离去。


​于是他便等在这里,从白天一直等到日暮,再到月上枝头,金凌也没有再来见过他,但终究没忘记让主事招待好他们。


后来魏无羡发现主事能见到金凌的机会也少之又少,他并不是故意躲开他,只是像他舅舅一样,越来越忙,忙的连自己的悲喜都无处安放,更不要说是他的。


​第三日,金凌穿了一身白衣,发带是黑色,从上到下,只有眉间那一点朱砂是红的。


魏无羡一见他这样子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,连自己都不知道在紧张些什么,但他喘不过气来。


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金凌身前,一把拉住他,金凌已经颇有其舅风范,不耐的神色都像了七八分。


金凌甩开他的手,但也没离开。他皱眉。


“又做什么?”


“谁的葬礼?谁又死了吗?还是谁的忌日?”


金凌皱了皱眉,下意识脱口而出:“舅舅是半年前……”


话一出口他就愣住了,但很快反应过来,闭口不言,却忍不住恶狠狠道:“我做什么要告诉你。”说完紧紧闭上嘴,眼眶微红,脸上肌肉微微抽动。


但魏无羡的注意力全都被那没说完的话吸引了。


什么叫是半年前?这句话是什么意思?


是江澄半年前……如何?还是……


他近乎窒息地发现,能让金凌做出这种反应,没有第二种可能了。


他扶着柱子喘了几口气,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。


蓝忘机温热的手掌贴在他因为冷汗而打湿的后背上,另一只手抚上他的额角,魏无羡偏头,看见蓝忘机向他投来关切的目光。


魏无羡扯着嘴角,还是没有办法笑出来,眼泪从他苍白的脸上滚落,他咬紧了下唇,呜咽声全都堵在喉咙,说话时哽咽的语调完全不能被遮盖住。


“我……没事,蓝湛……我只是……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。”


他哽咽着挤出破碎的句子,同时想把那些破碎的伤人的刀片般的悲伤也一同挤出去。


但是他没有成功,有些缓慢的悲伤经年累月地堆积在一起,终于将他击垮,他哭得浑身发抖,蓝忘机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水,随即将他拉入怀中,轻拍着他的背。


4

魏无羡颓了几天,后知后觉地发现,这件事其实疑点重重。


江澄身故为何连个葬礼都没有?江家人虽然自此暂避锋芒,仍旧有条不紊,就好像,江澄只是被抹去了痕迹,金凌和江家,哪个离了他,都还是能接着走下去。


还是因为自己太久不关注江澄,所以江澄之死在旁人嘴里轻飘飘划过时,甚至没能在他心中砸起什么水花。


哦,不过是个宗主殁了。


或者是,江澄变得他越来越不熟悉,不再是从前那个心软嘴硬的小师弟,所以自己总是认为他留有后招,即便被人捅了胸口,看他那无坚不摧百毒不侵的样子,应该也奈他不何。


他怎么可能死,他还有很多事没做,他那么要强的人。


可即便是江澄真的死了,他是云……深的,已经是姑苏人,是顶着莫玄羽壳子的魏无羡​,同江澄的关系早就该斩断了不是吗?


他这样想着,但江澄,却时不时入他梦来,似乎在摇动他本就不太坚定的心。​


大多是那些艰辛得令人无法承受的​岁月,争吵,大打出手,最后两败俱伤。但那时候他们清楚,唯有彼此能杀死彼此,唯有彼此是彼此最后的亲人。


魏无羡讨厌做梦,也讨厌过去现在将来的江澄的顽固,他总是不能明白他。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梦中一边和江澄毫不留情地对打时,一边死死盯着这双已经永远合上的眼睛。


哦,忘了,他心口一凉,彷如被人敲了一闷棍般脸色十分难看,想,江澄哪还有什么未来,他的固执早随他而去。​


于是合上眼睛,又坠入另一个梦境。


这次没有战火,没有江澄的咄咄逼人,没有淬了仇恨的眼睛。


莲花坞相当平静,夕阳时分,天边是与水色辉映的晚霞,紫色与红色壮烈的交织。莲花已经谢了,江澄——仅仅只有个遥远的背影,已经许久不见,但他就是知道那是江澄——坐在桥头,凄凉的秋景中,仿佛他也会随时羽化而去。


他看一看自己的衣服,还是熟悉的江家​弟子服,浅色的袖口上有一朵不易察觉的淡红色莲花,那是江澄画的。


江澄射箭比不过他,但于这些方面​却手巧得很,虞紫鸢不止一次训斥过他“摆弄这些无用之物,当心自己也变成废物!”“江澄!剑都拿不好,成日把心思耗在这些东西上是真想就让别人压你一头吗!”之类,还有些更加难以入耳的。尽管江澄不过是闲暇之时偶尔才沾这些东西。


​魏无羡宽慰他:“字画手工之类也不算是登不得大雅之堂……”


江澄甩开他:“算了吧,那是人家术业有专攻,我摆弄这些,难道如阿娘所说,做个待字闺中的大姑娘吗?”


魏无羡恍然想起自己那时说的是:“好啊,做个待字闺中的大姑娘,等你长到二九年华,我就把你娶回去。”


江澄瞪大眼睛看他,片刻后羞红了耳朵,踹他一脚:“你有点正经吗。”


魏无羡笑嘻嘻地勾着他的肩膀,手指灵活的沿着锁骨脖颈向上游移,​摩挲了一下江澄的下巴。


“我入赘也行的,师妹。”


“只要你答应。”


魏无羡​眼看着江澄走远,兀自喃喃道:“只要你答应。”


可又哪有那么简单。


5​

魏无羡突然出现在莲花坞门口,小辈们一时没认出他,客气问是否与宗主有约,或是有什么邪祟需要帮忙?


他淡淡扫了这两个陌生面孔一眼,道:“我找江澄。”


两个小辈中那个脾气不好的,闻言目眦欲裂地看着他,作势就要拔剑,那个客气​的连忙止住他,但再开口眼神已经是有些冷漠。


​“前宗主已逝,请不要直呼名讳。”


魏无羡不相信,但两个小辈似乎认出了他是谁,好说歹说也不让他进去。他想起当初祠堂的事,那道炸在江澄肩上的符咒……他只身前来,也没有硬闯​,只能夜深时偷偷跑去江家陵园看。


这里十分静谧,月光无遮无拦地撒下,在一排排雪白的墓碑上。


当年,这都是一排排​鲜活的站在他身边的师兄弟们,如今他们静静躺在这里,多数甚至只有衣冠冢,更多的连墓碑都没有,只剩他一个人安然无恙的呼吸,时至今日他才觉出上天垂怜。风呼啸而过,落叶打着旋飘落。


​他挨个找江澄的墓碑,路过江叔叔虞夫人的衣冠冢时——说是衣冠冢都很牵强,江枫眠虞紫鸢的遗物只余两枚发冠,一只银铃。他沉默了很久,然后一撩衣袍,跪下磕了三个响头,然后起身,静默地站了很久。


江澄的墓碑离他们的墓碑不远,墓碑同那些死去的有名有姓的师兄弟一般无二,墓碑上书,江氏第二十六任宗主江澄之墓。


不孝外甥金凌。


魏无羡颓然,倚着江澄的墓碑坐了一夜,尽管仍旧不愿相信,江澄的的确确已经死了——总不可能有江家人在江澄活着的时候给他立碑吧。或许就死在他眼皮底下,那辆马车原来真的成了江澄的棺材。


江澄无声无息的离去,原来不是无声无息,一切都是他的视而不见而已。


今夜十分晴朗,魏无羡心里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,最后下到了脸上,又沾满了手掌。


他恍惚间听到有人嫌弃道:“丑死了,别哭了。”


泪眼婆娑的从手掌里抬眼,身边仍只有千百个坟包,和千百个洁白的墓碑,连一缕鬼魂都没有。


6

魏无羡在云深留的字条是三日后归,实际上七日后他仍在云梦。


从第一日起,蓝忘机就托鸽子捎来许多书信,从一开始的视而不见,到后来鸽子全被魏无羡烤了吃了,他仍然没有回信。尽管拆信时,烤鸽子时,心中都有浓浓的负罪感,但仅有此时,旁边的少年会凑过来主动同他搭两句话,他高兴得鸽子全进了少年的肚子自己吃地瓜,自然顾不上蓝忘机。


少年吃饱喝足,提了剑要出去散步,魏无羡立刻乐颠颠地跟上去。少年嫌弃地看他,但吃人嘴短拿人手短,他也不好说什么,连魏无羡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也一并忍了。


出去转了半个时辰,少年困乏的不行,回来甫一躺在干草上便睡着了,睡着时呼吸清浅,却还紧紧抱着剑,眉头也不松懈。魏无羡背对着少年,躺在少年帮他收拾的干草上,僵硬的躺了许久,他忍不住转过身来,盯着少年的背影,却总觉得还不够。或许应该抱他一下?亲一口?


他想了想,似乎就算做成了这件事他也不会太高兴,仍旧觉得心中有缺憾,一时的温存拥有又怎能填满。


大约子时才朦胧入睡,卯时不到便醒了,快要入冬了,少年似乎觉得冷,不住的发抖,。魏无羡拨开少年汗湿的头发,见他脸色青白,便从后面抱住他,掰开他抱着剑的手,从指尖到手掌连指缝也不错过,仔仔细细地搓热,然后又把手放在他冰凉的脸上,从脸颊到脖颈,耐心的捂着。


少年醒来时,身边已没有了魏无羡的踪影,他不由松了口气,待起身抖落身上的干草后,却见魏无羡背着手进来。


少年此时似乎又全然忘了吃了他几天的鸽子肉,毫不留情地问:“你怎么还在这?”


魏无羡僵了僵,从身后拎出兔子和鱼来,笑道:“今天吃鱼和兔子,刚才看到只蜂窝,等会我再打点蜂蜜来,涂在上面烤着吃。”


少年无动于衷地擦剑:“你愿意吃你自己吃吧,我要走了。”


魏无羡收起笑容,尽量温和地:“我跟你走,没了我你可没东西吃。”


少年提起包袱缓步走到他身边,从上到下将他打量一番:“你看看我穿的什么,再看看你穿的什么,我像是没你就没东西吃没地方住的人?”


临出门前,侧过头看他,面无表情道有些淡漠:“别跟着我了。”


魏无羡转过身叫他:“江澄。”


江澄僵了一瞬,迅速转过身来,手已经握上了剑柄,蓄势待发,说出的话更是尖锐得扎人,没拔出来搭在他脖子上已经是念及这几日的交情。


“你怎么知道我叫江澄?你是温家的人?”


“自然不是。”魏无羡苦笑。


江澄收剑:“你既不是温家人,又不是江家人,更不像是虞家人,又何必跟着我。”


魏无羡无力辩驳,眼见着江澄走远,兔子和鱼都撞掉在地上,他既不去追,也不去捡。


他想,他自然不是温家人虞家人,原来,连江家人都不是了。


从前那么轻飘飘地掷出去话,终于回来剐了自己两刀。


7

化金丹,受戒鞭后,江澄没等来魏无羡,甚至没等来温宁,便被温晁捅了几刀,绑了手脚,一脚踢进了湖里。


窒息的痛感过去后,他只感到无边无际的寒冷,本来已经做好和一千五百多名师兄弟同眠湖底的准备,却不想一睁眼醒来,仍在莲花坞。


闭眼睁眼之间,似乎沧海桑田翻覆过,但他一见这屋子,又觉得似乎什么都没变,床上的紫色莲花纹被子都没变,莲花坞似乎还是从前的样子。


若不是他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,腹部尤甚,丹田内也聚不起一丝灵力,他几乎要怀疑过去那梦魇般的几天真的都是梦魇。


但他抬眼望去,外面的莲花坞似乎完好无损。沉了诸多师兄弟包括他自己的莲花湖,还是澄澈模样。


他掀开被子,扶着墙走出门外,重伤在身疲惫不已,但仍旧脚步不停,期待着能看到熟悉的面孔,来证明他不久前的遭遇都是场梦。


阿娘,父亲,阿姐,魏无羡,师兄师弟们,哪个都好,他盼着能遇见一个熟识的完好无损的人,哪怕是训斥他一顿也好,嘲笑他一番也罢,只要证明他所经历过的都是一场疯狂又血腥的梦便好。


走过拐角处时,迎面装上一个穿着丧服的人,这人约摸十八九岁,眉间一点朱砂,眉眼酷似金子轩,挺拔又矜贵,只是见到江澄时,不由愣了愣。


那人见他走路都有些艰难,连忙扶住他,小心又关切地问道:“你……感觉怎么样?”


江澄推开他,一门心思去找自己认识的人,那人却跟屁虫似的追着他,还絮絮叨叨地追着问伤口如何,江澄焦躁不已,朝他吼道:“闭嘴!”


事实上他没注意到自己吼的有气无力,但身后的人意料之外停止了追问,只默默站在原地。


江澄见他一副受气包样,深吸几口气,努力摒弃那些焦躁情绪后,低声道:“抱歉,我太着急了。”


那人又来扶他:“不必着急,有什么事我都能帮忙。”


江澄便抓住他手臂,问他:“你看到我爹娘了吗?”


那人专注地看着他的脸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
“江澄。”


江澄深感奇怪,这不是他家吗?这人怎么会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?


还是又发生了什么事?


那人叹了口气,低头喃喃道:“我就知道。”


江澄抓住他的袖子,一种未知的惶恐袭上他心头:“他们出事了对吗?我姐姐呢?魏无羡呢?我的师兄师弟们呢?”


江澄太过激动,以致呕出血来,那人扶他坐下,一边牵着他的手给他输送灵力,一边轻声细语道——但显然他并不适合做这种安稳人的事:“外……你爹娘,他们出去云游了。”


江澄闻言冷静了下来,随即心里的空荡慢慢席卷身体。


“他们,没回来看看我吗?”他想起“梦”中虞紫鸢那个带血腥气和冷香的怀抱,他从不知道阿娘的怀抱也是柔软温暖的。


那人手收紧了些,但瞥了一眼江澄,又立刻松开,眼神动作显得有些刻意,甚至有些慌乱。江澄隐约觉得他有事瞒着自己,直起身子对上他的眼睛,那人却一味躲闪。


江澄直觉受到了欺骗,刚想站起身来,就被身后人一个手刀劈晕了。


再醒来时,他感觉身上已经没那么疼了,时已黄昏,湖面上一片残阳血色,疑是鲜血染透,经久不散。


江澄就安静地躺在那,静静地看着湖面慢慢褪去血色,渐渐变暗。


天色变暗,屋中一盏昏黄的灯,有人推了门进来,手中还端着一只碗,通过气味来判断,是碗估计很苦的药。


他多点了几盏灯,江澄才发现,这是之前见过的人。


江澄警惕地看着他走近,不由自主缩了缩肩膀。


“我睡了多久?”


那人将药碗端给他:“三天,感觉好点了吗?”


江澄偏头不想接过来,这人虽令他感觉亲切,但处处隐瞒,他疑心这里面有什么控制人思想的药。想了想自己处境,怕是连大门都逃不出去,即便对这药没多大把握,但还是把药碗接过来:“多谢,”随后一饮而尽,再说话时觉得舌头都苦得打结,“确实好多了。”


那人接过药碗,手垂在膝头,沉吟许久,似乎有话要说,却又不知从何说起。


江澄也不急着赶他走,尽管仍旧饿得很,但他实在是吃不下东西,扯了被子便又躺下。


那人还没想起要说什么话,便听见一道细细哭声,叹了口气,转过身轻轻抚他的背。


江澄不明所以看向他:“你在干什么?”


那人温暖的手掌抹去他脸颊上的水痕,江澄愣愣地看着他亮晶晶的手掌,后知后觉的感觉到喘不过气:“我在安慰你,你哭了。”


江澄只觉羞愧难当,便整个人缩进被子,如此更觉得自己是缩头乌龟,于是死死咬住下唇,不再发出声音,却不知自己颤抖的厉害。


那人并不离开,隔着被子轻轻抚摸他的头。


“我叫金凌。”他这样说。


江澄渐渐没了声音,大概是哭得脱力,不知不觉睡着了,金凌掀开他的被子,用手帕擦了擦他小舅舅的脸,又帮他把被子掖到下巴,掏出伤药小心地把药粉撒在在他咬出一道深深血痕的下唇上。


他看了江澄一会,起身吹熄了灯,端着药碗出了门。


8

江澄后来又昏昏沉沉了几天,才彻底清醒过来。


他发现这里的莲花坞似乎不是他的莲花坞,或者说,不是他那个时间的莲花坞。


白衣人是金凌,姐姐和金子轩的儿子,宗主名江灼,是他的徒弟。莲花坞曾被毁是真,爹娘去世是真,于江澄手上重建也是真。


亲人全亡,大仇得报,是喜是悲?


“那江澄呢?”


看着一个人问另一个自己怎么了实在是怪异,江澄自己感觉也相当别扭。


金凌想起临死前奄奄一息的江澄,红着眼眶别过头去,江灼刻板地近乎不近人情,但显然不想再提及那个他们敬爱的人已经死去的事实,只把手上的紫电摘下来给江澄看。


他想起母亲临走前把紫电交给自己,江澄临走前又把紫电交给江灼,抿了抿唇,摘下了自己的紫电,递给金凌。


金凌似被什么刺到一般腾得站起来,不可置信地看着江澄,要反驳的话已经蹦到了嘴边又被他狠狠咽下,最后蹦出来几个字。


“我!不!要!”


江灼也劝道:“师……你不必担心,他已经不是以前的毛头小子了。”


江澄安静道:“我不是担心,只是,我已经没有金丹了,紫电与我毫无用处,有一把三毒就够了。手伸过来,给你认主。”


金凌红着眼眶跪在江澄面前,握着江澄的双手,额头抵着他的手背。


江澄把紫电推到他右手食指指尾,学着姐姐的样子轻轻摸了摸他的头。


待三个人又坐在一起喝茶时,金凌尚在纠结如何称呼还没他大的小舅舅,便听闻江澄道:“魏无羡呢?”


江澄总是忘不了魏无羡的。


两个人闻言都是一僵,江澄奇怪的看着他们,不明就里。


“他怎么了?”


金凌灌了口茶,闷声道:“他,跟蓝忘机,成了道侣。”


江澄呆了片刻——实则心里如脱缰的哈士奇一般——才缓缓道:“哦。”


金凌和江灼对视一眼,又不约而同看向他。


江澄被看得有点发毛:“怎么了?”


他自然想象不到这之中曲折,也不清楚这里的江澄与魏无羡之间诸多龃龉,金凌支支吾吾半天想解释一下,但想起来就气,一边纠结一边唉声叹气,又时而暴躁不已但看到江澄还是忍住了——其实江澄想说,想骂就骂吧,你忍着我看的都挺难受。


江灼拍拍他的肩膀,示意他闭嘴安静,然后看向江澄:“魏公子之前被扔下乱葬岗,迫不得已修了鬼道,后来反噬而死,又重生,和含光君结为了道侣。“


金凌在心里给他比个大拇指,金丹的事一点没说。


江澄又问:“那他怎么也不回来看看?”


江灼脸色发紫,不知如何作答,金凌借口道:“他们出去云游了。”


江澄抿了口茶,看着瓷杯上青花的纹,半晌道:“倒是潇洒。”


9

金凌是谁,江灼是谁,其实于他只是符号而已,他那边并没有这样两个人。偶尔他看到金凌,会隐隐觉得他身上有姐姐的痕迹,心生亲切感。偶尔见到一贯温和又自律的江灼训斥人的时候又觉得看到了自己,忍俊不禁。


但只是偶尔而已,这不是他的莲花坞。


这里的江澄死了,换做他一个没有金丹的废人过来,于是他们自然而然把这当成所谓上天垂怜,把对死人的追念全都寄托在他身上。没有金丹没关系,家仇已报,温氏已亡,江氏如日中天,外甥和徒弟都十分中用。


他根本不需要这样的庇佑,那只会让他觉得他像个废物。


还有,关于魏无羡。


他甚至有点不习惯没有上蹿下跳的魏无羡的生活,莲花坞里也像是没有魏无羡的痕迹一样。有一次他按原路走回他和魏无羡的屋子时,发现它和父亲阿娘姐姐的屋子一样被锁起来了。


还是只有魏无羡回来时才会打开?


他带着疑惑走进祠堂,看到父母的牌位时,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,这令他看起来甚至有些狼狈。


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
报仇雪恨的是这个江澄,而他被化了金丹,胸膛上还亘着一条戒鞭痕,他什么都没做,只是在家族一夜倾覆时,苟延残喘地逃了出去。


他不知道自己到这里来是幸运还是不幸,他只感到了嘲讽,他们越是对他小心翼翼,他就越是感到可笑。


而在现在,这种感觉被无限放大,两座排位上仿佛长着两双眼睛一般在他身上扫视,目不转睛,压的他直不起身。他身无寸功,事事被人压一头,可他也想让他们骄傲,做一个令他们想起来也会微笑,提起来会觉得有光彩的儿子。


可惜——他深深地叩头——这辈子也许是不能了。


10

江澄离家出走了。


这是金凌悬赏的说法——他把自己乔装打扮一番出城前看到悬赏令,数了数自己带的银票,狠狠按捺住把自己绑回去的想法。


江澄是真的有钱!金家也是真的有钱!


可惜还没感慨多久,就被人迷晕了带了回去。


江澄从漆黑的布袋里钻出来,忍着破口大骂的冲动,勾勾手指叫金凌过来,然后一拳打在有些茫然的金凌脸上。


金凌捂着鼻子,一脸委屈地看着他小舅舅。


江澄理直气壮:“我出去玩几天怎么了?”


“你出去了半个月了,连个信也不捎回来。”


“那我也想云游了不行吗?”


金凌还想反驳:“可是……”


江澄解开绑着脚踝的绳子,提起三毒,闻言瞪了一眼金凌:“可是什么可是,走了,过个一年半载我会回去看看你们的。”


金凌还在挣扎:“等等……”


江澄回头:“又要……”


一叠银票举在他眼前,他微抬下巴瞥了一眼,然后很有骨气地没有拿走。


走之前先去买了两只鸭子,那老板娘还是熟识的样子,见到十六岁的他,并未往他是另一个世界过来的方面想,只是感慨二公子保养有方。


江澄:……


临走时,支支吾吾地提到大公子前不久曾来过,江澄接过鸭子,不知该说什么,只好冷淡应了一声。


在茶馆倒是碰见了长得很像蓝忘机的人,不知是不是本人,毕竟他们两个或许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,他身边的人不甚眼熟,也没多看。


他本想装作没看见走过去就算了,谁知那不眼熟的人还一直盯着他看,盯得他头皮发麻,便临走前怼了他两句。


谁知后来一路南下时,这人好死不死又缠上来,赶也赶不走。江澄问他叫什么,那人愣了一下,说自己姓莫,不怀好意地看着江澄笑了笑,说自己名山回。


啊啊,跟魏无羡一样的见人就撩,真是……


江澄推说自己盘缠不够用,他竟送上不少盘缠来。江澄推说没吃的养不了他们两个,他便又烤鸽子又抓鱼来,有时还能打来兔子。


江澄不再赶他了,至少等这几天过去吧,有人愿意伺候自己何乐而不为,况且此人没有金丹也没有剑,真打起来自己有把握。


后来凑巧看到那人随意扔掉了鸽子上的纸条,转头笑嘻嘻道要去捡柴烤鸽子,江澄装作在擦剑头也不抬点了点头,等他走后弯腰捡起纸条抻平来看。


有人催他回去,似乎是从好几天以前就开始催了,但他始终无动于衷,又在自己这上赶着献殷勤是想干什么?


无事献殷勤,没安好心!


江澄觉得心烦,整晚都提防着一边的人,抱着剑防止他半夜把剑偷走,或是暗藏杀招。他睡得并不安稳,临天明时又做了噩梦。


他又梦见莲花坞大火冲天尸横满地的一夜,与之前不同的是,这次逃亡的只有他一个人。


化金丹,受戒鞭,似乎又回到了最灰暗的时候,他被扔进黑漆漆的湖水,就要和那些尸体一样永远沉在水底时,他放弃了挣扎。


却又温热的手环上来,牵起他的手,挣扎了一瞬,便被被这熟悉的拥抱环绕,只一点点温暖被无限放大,他似乎又无所畏惧了。


后来这一觉睡得很好,但他醒来时还是硬着心肠赶走了那人。


但是,他悄悄躲起来看到他萧索的背影久久站在那里时,他有那么一瞬间真的就要冲上去安慰他了,尽管他都不认识他。


他只是攥了攥拳头,默默离开了。


10

江澄独自一人在桂林玩了几天,盘缠快用尽了,于是提着剑去了一家做云梦菜的店,毛遂自荐要做厨子。


老板年近花甲,打量一番眼前细皮嫩肉的小美人,一看就不是能干活的料,摆摆手打发人走,自己吸了口烟往后一靠,又打算去会周公了。


江澄一把剑拍在柜台上,老板被这动静吓了一跳,掀开眼皮看看那把流光溢彩的宝剑,又泰然自若地合上眼睛。


“老朽当年也闯荡过几年江湖,少年人别摆这些花架子,有能耐把老朽掀下来,把赵氏云梦阁改成你的名下。”


江澄把宝剑往他那边一推,卷起袖子问道:“厨房在哪?我做几道菜给您,您尝了再说要不要。”


老板玩味地看他一会——江澄被弄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——往右边施舍了个眼神,眯上眼睛哼起小曲来,还不忘拉长调子哼“年轻真好”。


江澄撩开沾满油烟的帘子,连厨房是什么样都没看清,就被人熊抱住了。


那人扣住他的后脑和手臂,不让他挣脱,满含笑意道:“阿澄,我来找你了。”


门外的老板中气十足道:“年轻人,我给过你机会让你放弃的,是你自己要进来啊~”


11

“你怎么知道我要来这。”


“我记得你曾说过​要去山水绝佳的地方,也算我们俩心有灵犀了。”


“那你怎么又知道我要来这家店。”


“你这一路都格外注意这家店,我观察了一下,店家老迈,菜色也很不新鲜了,鲜有人来,我进来转过几圈​,桌子上都积灰了,连个杂役账房都没有,厨子竟是老板自己,猜到你快没盘缠了,可能会来这做个厨子什么的。看样子要在这长留,你真不回云梦了吗?”


江澄低头洗着已经烟熏火燎得看不出底色的帘子,默默白了他一眼:“与你无关。”


​魏无羡不再烦他,生怕这祖宗一不高兴把自己连人带铺盖卷扔出去,缩到角落去洗菜了。


江澄洗完帘子,​搭在晾衣杆上,拿过一边新买的围裙系上,弯腰端走魏无羡洗好的菜,本想使唤人点火,想了想还是在手忙脚乱和忍受这人里选择了前者。但他向来不是个点火的好手,呛得眼泪涟涟,屋子里也黑烟弥漫,火星突突冒了一点,又渐渐灭了,如此反复,火还是没有一点要着的迹象。


有人蹲下身来添了不少废纸干草,骨节分明的手拿过火折子,江澄偏头看他,那人挑眉:“看我作甚,你不是要炒菜?”


江澄从来对他无计可施,此时也无话反驳,只好​洗洗锅铲倒上油,两人全程无交流地炒菜,但江澄不想承认,火候和要炒的菜竟然十分契合。


老板尝过后,叹了口气。


江澄​也取了双筷子尝了一口,蹙眉道:“是有点咸了……”


老板摇摇头:“不,很好吃。”也没再说什么,同意他们留下。


“赚的钱怎么分给我你们自己掂量吧,只要不把门口的旧菜牌摘了,再添多少也无所谓,其他的你们随意折腾吧。”


老板抹了一把似乎呼之欲出的眼泪,又若无其事的闭上眼睛打瞌睡了。


江澄喃喃道:“我觉得老板可能有点什么伤心过往……”


魏无羡转过来,勾上他的肩膀,把人拉走:“别这么八卦行吗?少年。”


江澄在他怀里张牙舞爪:“给老子放手!”


​12

江澄总是躲着魏无羡魏无羡,哦不,是莫山回。


​江澄和花了几天把店里打扫干净,魏无羡打扫厨房,江澄就打扫大堂,魏无羡要来帮忙,江澄就去扫后院。


除非烧火做饭时,江澄从不默许魏无羡待在他旁边,涮洗抹布也不用一个盆,连吃饭都是江澄端着碗到一边去吃。


​后来老板瞥一眼江澄,定下了个食不言寝不语的店规,江澄才不情不愿蹭过去,夹了个鸡腿放在碗里,离魏无羡三尺远。


魏无羡向老板投去感激目光,老板不为所动,喝了口莲藕排骨汤,深藏功与名。


​两天后开业酬宾,菜品美味,服务周到,一天就赚了二十两,还多招了两个杂役,一个烧火收拾厨房的小童。


后来人太多坐不下,楼上也收拾出来,又招了两个杂役,江澄分身乏术,吃饭前,魏无羡自请去做厨子。


江澄挖苦道:“你,你做的饭,一般人能吃的下吗?”


说完两人皆是一愣,魏无羡愣的是,这是到这七天后两人手指头都能掰过来的谈话之一。江澄愣的是,自己又把他当成魏无羡了。


江澄按着额角,所以他才不喜欢跟他在一起呆着,总是要认错人。


魏无羡笑出一口白牙,看起来竟有些腼腆:“怎么会,你怎么做,我就怎么做。”


老板提着烟斗过来,不嫌事大添了一句:“啊呀,没眼看啊~”


江澄脸都羞红了,端着碗要去另一边吃,魏无羡拉住他,还往他碗里捡了一大块排骨。


江澄看着魏无羡仰头看他的样子,他眼中闪烁着十分熟悉的期盼目光,江澄一时语塞,鬼使神差地又坐下来了。



13

半个多月后,便是上元节。


店里过年也没关门,金凌江灼一人送了一批银票来,叮嘱他​有空回来看看。


江澄已经不像以前一样抵触这些,贴身收好了信和银票,银票不舍得花,信也舍不得扔。​总归他孤身一人,有人记挂还是好的。


魏无羡攥着糖葫芦​来找他,近来他们的关系也缓和了不少,江澄看他递过来的糖葫芦,又打量一番他也无牵无挂的样子,平静问道:“蓝忘机没给你写信叫你回去过年吗?”


魏无羡僵了僵,苦笑:“原来你知道了。”


江澄脸上划过一丝愠怒,很快冰消雪融,又浮现出讥讽神色。


“​知道又如何,不知道又如何,你总是什么都瞒着我,怎样做也不告诉我,粉饰太平还是把我当小孩子耍?哦,忘了,在你眼里我恐怕就是个小屁孩。”


今天一个背着避尘的人来店里坐了许久,点了一大桌菜又一筷子不动,江澄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,眼前这个披麻戴孝的棺材脸估计就是姑苏的蓝忘机。


当时店里太忙,他也帮着端了几盘菜,却没立刻回厨房,反而猫在柱子后静静看着他。


他来找谁?


很快便有了答案,莫山回从门外进来,瞥见蓝忘机时,瞬间变了脸色,他把糖葫芦背在身后,硬着头皮朝那边走去。


两人不知谈了些什么,莫山回拿了双筷子,捡了几口菜吃,蓝忘机表情却越来越难看,走后猛的起身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
江澄回想着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场景,才想起他出走那天,可不就是蓝忘机和……魏无羡!


魏无羡垂下手,正在解围裙的江澄的背影,低声道:“江澄,我和他没关系了。”


江澄转身,漠然看他一眼,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
​魏无羡苦笑,把糖葫芦送给了碰巧路过的烧火的小叶,小叶兴高采烈地拿过糖葫芦,坐在台阶上,一口咬下去半个山楂。


​魏无羡也一同坐在台阶上,盯着咬山楂的小叶,长叹一声:“你要真是个小孩子就好了。”


小叶舔了舔手指,茫然道:“啊,我不就是个小孩子吗?”


魏无羡摸摸他的小脑袋,笑道:“没说你,吃吧。”


或许就是风水轮流转,曾经他躲江澄,对江澄的爱恨情仇都置之不理,现在轮到他来尝尝这种滋味了。总归是他对不起江澄,江澄怎样对他都是他该受的。


当年他跟江澄一般大时,曾想过,若他们只是平常人家的孩子,就不会受如许多战火波及了,江澄本该无忧无虑长大,也不应平添这许多伤疤。


后来在夷陵躬耕时,心性受损,偶有清醒之时,又想带着江澄远走高飞什么都不管了,什么温氏,什么江家,他只想守着江澄,安安稳稳过好下半辈子,同往常一般,让江澄在他的目光中醒来。


临死之前,他曾希望回到最初的时候,江澄和他之间还没有这么多深渊般的裂隙,他们只是形影不离的一对少年人,打山鸡抓兔子,做什么都好,什么都不做也好,为什么非得是眼眶通红的江澄看着他死无全尸呢?


​上天原来还是垂怜于他,江澄为江家殚精竭虑一辈子,说走就走,什么都留不下。而他,十几年前早就变成孤魂野鬼,而尽还能重见天日,阴差阳错竟也算实现了往日心愿,固然令人欣喜,可一想到江澄这痛苦又短暂的一生,他就如鲠在喉。


或许他从不是孤魂野鬼,江家也有他的灵位,已身故的江澄和身边的江澄金丹也不是为江氏夫妇而失,只可惜他总想着逃避,从没想过好好反省自己犯下的错,以至于最近才明白这个道理​。


他抹了抹眼睛,又抚了抚小叶的后颈:“你上元节要去看花灯吗?”


小叶的脸微微一红,他使劲眨着眼睛,小心地点了点头。


魏无羡悄悄塞给他五十文钱,揽着他的肩:“到时候把你阿澄哥给我约出来,事成有赏。”


小叶终于吃完了最后一颗山楂,他揶揄地盯着魏无羡:“就像我把二丫约出来那样?”


魏无羡心想:二丫可比我家阿澄好约多了。


14​

除夕,一忙起来就没完的江澄终于决定歇几天,姑娘小子们都甩掉抹布扫帚,穿上新衣服去街上玩了,江澄把东西收拾,系上围裙又掀起帘子去了厨房。


魏无羡偷摸跟过去,发现江澄在做年糕。


“我看到街上有卖的,别忙着做了,我去给你买两块。”


江澄白他一眼,一缕头发随着他认真的动作垂下来,在圆圆的杏眼边,雪白的脸颊边晃动,晃得魏无羡心痒。


“这是阿姐教我的,能一样吗。”


魏无羡撸起袖子:“那我帮你?”


江澄抄起擀面杖杵在他肚子上:“站那,要不就出去,别给我添乱。”


魏无羡低头,眼睛被刘海布下的阴影遮住,他缓缓,用一种相当受伤的语气道:“我不添乱,别赶我走。”


江澄的心被狠狠捏了一下,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,狠狠瞪一眼魏无羡,然后叹一口气,心想自己真是躲不开这人了,于是坐在一边,揉着肩膀:“把锅刷了,然后点火。”


魏无羡乐颠颠过去,不一会就满脸黑灰却还神采奕奕地,眼睛亮的出奇,江澄看他,想起来之前买菜时路上看见的小流浪狗,没忍住笑了笑。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尖,对魏无羡道:“这有点黑灰。”


魏无羡抬袖擦了擦,试探性看向江澄:“还有吗?”


江澄无奈,掏出手帕给他擦了擦,魏无羡把脸凑过去,江澄的鼻息就扑在他脸上,然后,他十分自然地,在抓住江澄细白的手指,凑到嘴边亲了亲,且自始至终都目光灼灼地看着江澄。


15

后来,魏无羡还是在上元节约到了江澄,但是想牵手被江澄打手一次,想揽着肩膀又被打手一次。


魏无羡相当知足地跟在江澄后面,任劳任怨地给江澄提东西,每提一件东西江澄都要用他无辜的杏眼看魏无羡一番,然后似乎颇为愧疚的问:“你还拿得动吗?我是不是买太多了?”


魏无羡挺起胸膛:“不重不重,再来一百份我都能拿。”


街市上人潮涌动,江澄和魏无羡几次都要被冲散了,魏无羡脸色发白手心出汗地死死抓住他,叮嘱道:“别走远了阿澄,就在我能看到你的地方。”


江澄点点头,人生喧嚣,他并没听清,嘴里含着糖葫芦也应的含糊,他这一路没享受到什么和心爱之人一同出行的喜悦,却惊出了一身冷汗,每每江澄的手将要从他手里滑出去时,他都几乎要被极力压抑的狂奔的情绪淹没。


等到快要回去时,二人站在街市口,江澄回头正要说话,魏无羡忽然扔了东西,紧紧抱住江澄,江澄还没反应过来,魏无羡的眼泪已经打湿了他的肩膀。


江澄也抱住他,伸长手臂摸摸他的头,轻声道:“记得吗?”


魏无羡茫然地闷声道:“什么?”


江澄笑道:“姐姐,以前很喜欢这样摸我们的头。”


魏无羡含着眼泪笑了:“记得。”


金凌曾给自己写信,江澄什么都不知道,不知道姐姐因自己而死,不知道金子轩因自己而死,不知道金丹的事和他们曾经决裂,后来又有诸多龃龉。


魏无羡想,不知道有不知道的好,倘若日后他想知道了,他也会坦然面对,不再逃避了。


那天蓝忘机来找他,为他斟了一小壶天子笑。


“你在这里应该是喝不到的。”


魏无羡却没动,捡了只猪蹄啃起来——可是阿澄花了不少功夫做的。


啃了一半,他盯着油光水滑的猪蹄,慢慢停下了咀嚼的动作,道:“蓝湛。”


蓝忘机始终看着他。


“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要躲到乱葬岗?为什么要剖丹吗?”


蓝忘机脸色瞬间变了,愈加惨白,握着酒壶的手微微颤抖,他不动声色掩到袖袍底下。


“因为那是江澄,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我都不会这样做的。你明白吗?”


岁月不居,时节如流。兜兜转转,谢谢你还在这里等我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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